2017年6月30日 星期五

物化與攖寧────心靈時間的展現




莊周夢蝶是莊子親臨「物化」(與物渾化,象徵和諧)之境,而明白揭示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的道理;也就是說萬物本來同是一類,後來才慢慢變成各種不同形體的物類.從近代進化論來看,似為無稽之談.但究其用意,不妨將之視為「萬物皆出於機,入於機」(《莊子·至樂篇》)這句話的注解.機,即微小之意.例如,種子、微生物、基因等等. 

試想,種子生成植株,植株死後由微生物分解成腐質土;新一代種子落在腐質土上,又生成另一植株.這生死一氣,正說明了萬物皆出於機,入於機.萬物在這自然的時空中,不停地變化,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這其間的變化,全是由於自然,人力不能措意於其間.而且,「始卒若環,莫得其倫」;也就是說,如環之無端,不能得其先後的次第,這就是莊子的「物化說」.

近代學者有以達爾文進化論來詮釋「物化說」,如胡適;也有人認為,此說法頗有輪化論(或輪迴觀)的傾向.但王夫之將「物化」解釋為化之在物者,這顯然指向莊周與蝴蝶不分、夢覺不分,才能物我兩忘,達到超越物我的境界.這與進化或退化無關,更與輪迴無關.

在進入莊周夢蝶的情境之前,得先釐清幾個基本的時間觀點,以免迷路.一是進化論,它的時間箭頭是直線的,往前的;二是輪化論(或輪迴觀),它的時間箭頭是轉圈圈的、循環的.另外,就時間層級來說,無時序是屬最低階段;但無時序又必須區分為,混沌狀態的無時序以及超時間永恆的無時序.天堂的時間是靜止的,那是個時間寂滅的世界.其他和超時間有關的觀念則是人之不朽以及靈魂不滅.

莊周夢蝶出現在齊物論的結尾.齊物論通篇主旨在於闡述齊均之道的真義.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此時兩者皆已喪我,因此展現出「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齊均境界.想想鳳蝶幼蟲化蛹的剎那是如此地果決;一旦成蛹,生命猶如靜止,似生似死.繼而,蛹又化成蝶,再度迎來燦爛的一生.莊周選擇與蝶共變、互變,或許並非偶然!


為什麼?且看莊子在大宗師裡如何談論死生、成滅與攖寧:
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送)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也.
這等於赤裸裸地指出,越戀生越易死;但也表明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可能.蝶化蛹的歷程正是最好的見證.鳳蝶幼蟲化蛹前奮力脫掉一層皮,可視為攖(擾動之意)的階段;化成蛹的期間,則處於寧的狀態.


《莊子.寓言篇:「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 歷來學者取其前二句,視為進化論的先聲,胡適就曾高喊: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竟是一篇物種由來.但也有人取後二句,認為天均說有輪化論(或輪迴觀)的傾向.這無疑是典型的以偏概全、斷章取義所產生的謬誤.更何況莊周化蝶,若以人為萬物之靈的角度來看,豈不是退化嗎?!一部《莊子被拆解成牛頭馬尾,真是不知所云!



莊子強調萬物可互相轉化,莊周與蝶互變根本無關乎進化或退化.而且他所倡的共變、互變之理,正說明了道家思想對另闢建一個時間寂滅的世界是不感興趣的.的確,和輪迴觀有關的天堂地獄說,必須以建立一個脫離時間而獨立的空間向度為前提.道教信徒鍥而不捨地探索個人之不朽,並謀求成仙之道,其實正好與莊子的思想背道而馳.


與萬物共變和互變的「物化說」,是莊子自然觀的終極理想──和諧;而經由擾動以獲致寧靜的攖寧狀態,則是莊子人生觀的終極理想──勝物而不傷.他在解釋何謂攖寧後,緊接著說:「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絕攖而求寧乃是佛教的作法(入廟宇清修以求絕攖).莊子選擇勇敢地面對一切事物的紛擾,而非以槁木死灰的心形來對待萬事萬物,以取得寧靜.但求用心若鏡,人來人往;鏡子不送不迎,故能容納萬事萬物,卻毫不傷人傷己.


兩千多年來,大多將老子與莊子並列,忽略了莊子的獨特風格.他與老子的差異之一,就如王夫之在《莊子解一書中所載明:「莊子之學,初亦沿于老子,而朝徹見獨以後,寂寞變化,皆通於一,而兩行無礙,其妙可懷也,而不可與眾論論是非也;畢羅萬物,而無不可逍遙;故又自立一宗,而與老子有異焉」.這就是所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的真義. 孤傲但慈悲!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是物化說的最高境界.此時的「我」是處於什麼狀態?會如渾沌般任人鑿七竅而死?毛毛蟲脫皮後,作蛹自縛,看似喪我;但其實是為另一新生命預作準備.這段幾近於喪我的時刻,只有心靈能感知它的存在,可稱之為心靈的內在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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