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30日 星期五

物化與攖寧────心靈時間的展現




莊周夢蝶是莊子親臨「物化」(與物渾化,象徵和諧)之境,而明白揭示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的道理;也就是說萬物本來同是一類,後來才慢慢變成各種不同形體的物類.從近代進化論來看,似為無稽之談.但究其用意,不妨將之視為「萬物皆出於機,入於機」(《莊子·至樂篇》)這句話的注解.機,即微小之意.例如,種子、微生物、基因等等. 

試想,種子生成植株,植株死後由微生物分解成腐質土;新一代種子落在腐質土上,又生成另一植株.這生死一氣,正說明了萬物皆出於機,入於機.萬物在這自然的時空中,不停地變化,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這其間的變化,全是由於自然,人力不能措意於其間.而且,「始卒若環,莫得其倫」;也就是說,如環之無端,不能得其先後的次第,這就是莊子的「物化說」.

近代學者有以達爾文進化論來詮釋「物化說」,如胡適;也有人認為,此說法頗有輪化論(或輪迴觀)的傾向.但王夫之將「物化」解釋為化之在物者,這顯然指向莊周與蝴蝶不分、夢覺不分,才能物我兩忘,達到超越物我的境界.這與進化或退化無關,更與輪迴無關.

在進入莊周夢蝶的情境之前,得先釐清幾個基本的時間觀點,以免迷路.一是進化論,它的時間箭頭是直線的,往前的;二是輪化論(或輪迴觀),它的時間箭頭是轉圈圈的、循環的.另外,就時間層級來說,無時序是屬最低階段;但無時序又必須區分為,混沌狀態的無時序以及超時間永恆的無時序.天堂的時間是靜止的,那是個時間寂滅的世界.其他和超時間有關的觀念則是人之不朽以及靈魂不滅.

莊周夢蝶出現在齊物論的結尾.齊物論通篇主旨在於闡述齊均之道的真義.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此時兩者皆已喪我,因此展現出「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齊均境界.想想鳳蝶幼蟲化蛹的剎那是如此地果決;一旦成蛹,生命猶如靜止,似生似死.繼而,蛹又化成蝶,再度迎來燦爛的一生.莊周選擇與蝶共變、互變,或許並非偶然!


為什麼?且看莊子在大宗師裡如何談論死生、成滅與攖寧:
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送)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也.
這等於赤裸裸地指出,越戀生越易死;但也表明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可能.蝶化蛹的歷程正是最好的見證.鳳蝶幼蟲化蛹前奮力脫掉一層皮,可視為攖(擾動之意)的階段;化成蛹的期間,則處於寧的狀態.


《莊子.寓言篇:「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 歷來學者取其前二句,視為進化論的先聲,胡適就曾高喊: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竟是一篇物種由來.但也有人取後二句,認為天均說有輪化論(或輪迴觀)的傾向.這無疑是典型的以偏概全、斷章取義所產生的謬誤.更何況莊周化蝶,若以人為萬物之靈的角度來看,豈不是退化嗎?!一部《莊子被拆解成牛頭馬尾,真是不知所云!



莊子強調萬物可互相轉化,莊周與蝶互變根本無關乎進化或退化.而且他所倡的共變、互變之理,正說明了道家思想對另闢建一個時間寂滅的世界是不感興趣的.的確,和輪迴觀有關的天堂地獄說,必須以建立一個脫離時間而獨立的空間向度為前提.道教信徒鍥而不捨地探索個人之不朽,並謀求成仙之道,其實正好與莊子的思想背道而馳.


與萬物共變和互變的「物化說」,是莊子自然觀的終極理想──和諧;而經由擾動以獲致寧靜的攖寧狀態,則是莊子人生觀的終極理想──勝物而不傷.他在解釋何謂攖寧後,緊接著說:「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絕攖而求寧乃是佛教的作法(入廟宇清修以求絕攖).莊子選擇勇敢地面對一切事物的紛擾,而非以槁木死灰的心形來對待萬事萬物,以取得寧靜.但求用心若鏡,人來人往;鏡子不送不迎,故能容納萬事萬物,卻毫不傷人傷己.


兩千多年來,大多將老子與莊子並列,忽略了莊子的獨特風格.他與老子的差異之一,就如王夫之在《莊子解一書中所載明:「莊子之學,初亦沿于老子,而朝徹見獨以後,寂寞變化,皆通於一,而兩行無礙,其妙可懷也,而不可與眾論論是非也;畢羅萬物,而無不可逍遙;故又自立一宗,而與老子有異焉」.這就是所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的真義. 孤傲但慈悲!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是物化說的最高境界.此時的「我」是處於什麼狀態?會如渾沌般任人鑿七竅而死?毛毛蟲脫皮後,作蛹自縛,看似喪我;但其實是為另一新生命預作準備.這段幾近於喪我的時刻,只有心靈能感知它的存在,可稱之為心靈的內在時間.

2017年6月21日 星期三

人類中心主義的囚徒────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談起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 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 道德經第五章




每當天災地變之後,總會出現怨天尤人的言論。怨天者,最常見的論調就是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尤人者則一定控訴相關單位和人員的失職,然後就是一波波加強防災的口水。試問老子思想裡出現怨天的言論豈不荒謬?!而尤人的論調裡為何總是不會包括自己?!

清代魏源將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解釋為:老子知己道不行,憫世亂之不救,而思遺世隱處,獨善其身之言也。並將第一句註曰:"悲哉!天地有時而不仁乎,乃視萬物如土苴而聽其生死也"。或許就是從這之後,這句話就被誤用至今。而誤用的主要原因之一就在於我們以人類為中心去看待天災地變,故認為天地殘忍,無所顧惜。

從注疏傳統來看,注老的權威是晉朝王弼,在此不妨先看他對此名句的解釋: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為。造立施化,則物失其真;有恩有為,則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載矣

若再以老解老的話,可以取道德經三十八章來對照:

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由此可見,將"不仁"作負面解,顯然有違老子原意。最後,再從同為道家宗師的莊子處找找證據,《莊子.齊物論》裡正好有關於"不仁"的討論: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郭象注曰:無愛而自存也;張默生解釋為:此不仁之仁,指差等的愛),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接著藉王倪之口說出:"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 反覆印證之後,可見將"不仁"解釋為不仁慈是完全錯誤的.









2017年6月15日 星期四

亂世獨舞

 
養生主》裡的庖丁之所以別於一般屠夫,就在於他解牛時的動作、節奏、音響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而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這是一種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的境界。亂世獨舞,必當有此修養功夫!
 


 
 
 



白花上的細蟌之舞
 
 
 
 

2017年6月14日 星期三

在裂解與整合之間(二)


2017年英國大選在一片譁然中落幕。BBC駐紐約記者尼克·布賴恩特(Nick Bryant)在報導中直言:英國,大選之後政壇一地雞毛;美國,白宮、總統危機不斷。同時,一個新的國際秩序正在成形,領銜者肯定不講英語……」。



滿江紅不斷游出了新的圖案
 
英國脫歐、川普退出巴黎協定、德國呼籲歐盟要走自己的路,國際秩序重整已是大勢所趨。先知先覺者可趁勢而起,後知後覺者則注定被邊緣化。後者此時若是再選錯邊站,那就不是一個慘字了得。

很不幸地,目前的台灣政府就是屬於後者。在國際秩序重整之際,外交毫無彈性、底牌自掀,一副草螟弄雞公的蠢樣,真的不忍卒睹!

2017年6月10日 星期六

布勞岱總體史觀是建立在對「人類意志論」的否定?


布勞岱的總體史觀是建立在對「人類意志論」的否定?沒錯,答案是肯定的。

在歷史本質的爭議中,「人類意志論」被視為過度強調人類意志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而忽略各種客觀因素諸如經濟和地理環境的力量。

在弗朗索瓦•多斯(François Dosse)所著« 碎片化的歷史學»一書中,曾提及布勞岱在電視訪談(1984年8月22)中公開宣稱:「我所做的就是反對人類自由。」的確,在長時段的尺度下,人類意志是無從展現的。但據此推論他為決定論者是否為主觀偏見?

其實,值得進一步探討的是布勞岱的總體史觀是否只是針對當時
李維史陀的結構主義而提出的權宜策略,在實際運作上卻還是墮入結構的陷阱?同時在「年鑑學派」第三代的反叛中,我們是否也可以反推布勞岱史觀的建立是有賴於個人對於研究趨勢的敏感度?

多斯在書中對時段理論提出批評,並明白指出:長時段乃是把歷史結構化。但將布勞岱史學以此冠上「結構史學」的名號卻還是值得商榷。因為總體的、全面的史學(total history)才是布勞岱真正想達成的。

現在我們不妨藉著檢視他最重要的史學作品--《地中海》--是如何實踐總體史觀,以便審視年鑑史學是如何走向碎化。

基本上,總體史作為一種宏觀的研究取向由來已久。伏爾泰「世界史」的理想便是源於這種歷史整體觀。雖然每個時代對「整體」和「總體」(la totalité,l'ensemble)的理解不同,但重視對歷史的整體觀察一直是法國史學的特色。甚至延伸到社會科學其他領域。

眾所周知,第一代年鑑史家雖大力提倡總體史,但真正將此概念具體落實到研究中的則是布勞岱。只不過他從未有系統的論述自己的史學理論,因此我們只能從其著作和訪談片段來整理出他對總體史的定義。

「我所倡說的歷史『全體性』(globalité)......是一項極為簡單的概念,簡單到連大部分的歷史學家都不懂我的意思。雖然如此,他們倒是很熱烈地攻擊我。......那我要如何解釋才會清楚呢?歷史『全體性』並不是主張寫出一部世界史。絕不是這種幼稚、簡單、瘋狂的想法,而只是單純地在處理一個問題時,要有系統地超越限制。對我來說,歷史問題不是孤立的、獨立的」(Braudel,1978:245)

再引述一段較具體的說法:「雖然在實際上沒有人可以達到多項要求[按指跨學科研究],但我們還是必須從整體,也就是從『歷史的整體性』的角度來談,確定『總體史是唯一真實的歷史』或如Michelet所說的:『一切都相互關聯,一切都相互摻雜』」(Braudel,1985:17-8)

由此可知,布勞岱的總體史觀比較接近巴斯卡(Pascal)所言:「我深信如果不曉得全部,光由局部而想理解局部本身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如果不了解局部也就不可能理解全部」。

這也是Edgar Morin的「複合性」(la complexité)概念所指出的:「人類–社會的關係是複合的,因為全部是位於全部之中的局部裡(The anthropo-social relation is complex, because the whole is in the part that is in the whole)(E. Morin, On Complexity,p.50)。而Morin
複合性途徑裡也提到「人們在外表與現象的世界後面發現了背景世界 (arriere-monde)的一些法則,全部的這些法則構成了世界秩序.如果我們遵循著這個程序,便會認為背景世界比真實世界還更真實」。

這可以用來對照布勞岱時段理論裡「長時段」所企圖發現的歷史發展的地理背景。換言之,在時段理論裡時、空整合之後才得以構成總體史。在此架構下歷史發展的各項因素之間不是孤立的。

舉例來說,他對E.Le Roy Ladurie的論文«法國Languedoc區的農民»的評語是:Languedoc區的農民這個題材並不是一個獨立的問題。這個題材本身不能成為一個題目。農民的問題不能脫離土地、河流、土壤、植物、墾殖、山材、岩石、道路......。我和他爭辯說,要他先有個地理性的探討。對我而言,這是有意義的」。

簡單來說,布勞岱的所謂的歷史「整體性」,就是要「超越現有的知識,是一種追根究底的願望」。像T. Stoianovich之類的批評者將總體史視為是具有「世界性規模的歷史」,乃是因為他們無法分辨整體論(holism)這個名詞在定義上的分歧。

從質問黑格爾為何賦予辯證法「真理即整體」,到T.W.  Adorno為何堅持「整體性不會是真理」,這其實就是一部近代西方思想史。

批評整體主義不遺餘力的Karl Popper曾提到,「晚近著作中使用『整體』(holism)這個詞時,有一種基本地模稜兩可的情形存在。這個字眼可表示:(1)某一事物的各個層面與所有屬性的『全體』(totality),特別是指各成分之間的所有關係;(2)在討論中的事物的某些特別屬性或層面,它們會使此一事物顯得像有組織的結構而不是『單純的一堆東西』」(Popper,1957:76)。他認為第二種意義下的整體可以拿來作為科學研究的對象。但「第一種意義下的整體絕對不能成為任何[研究]活動(不管是科學或非科學的)的對象」。因為「我們不可能去觀察或描述整個世界,......;事實上,即使對於最小的整體,我們也無法作如此的描述,因為一切的描述必然都是具有選擇性的」(同上,p.77)

從方法論的立場來看,對總體史秉持否定態度者多半就第一種意義下的整體論而提出批評。釐清這一點,將有助於對布勞岱總體史觀的了解。同時也可以進一步理解第三代年鑑史家為何淪落到在閣樓上悶死(指心態史的回歸以及將計量方法運用到文化史研究上)。

第三代年鑑史家Pierre Chaunu曾不客氣地指出:「不可能有總體史,所有知識必然是一種挑揀,是一種理性的選擇。......總體史這個詞當然是沒有意義的。那是一種心願,提出了一個方向...... 」。François Furet則認為,「總體史是虛幻的。......他只是表達出要提供更完整視角的野心,要有更完整的描述」(Furet,1983:394)

總體史真的是虛幻的?下文將就《地中海》一書來分析總體史的主架構--時段理論--的立論基礎.


大體上,時段理論的基本架構--三時段說--只有在«地中海»中完整地呈現過,其他重要著作,如«資本主義»等,完全偏重長時段研究.布勞岱在«資本主義»的緒論中就明白地說道:「我同時使用長時段語言以及根據過去/現在的辯證關係,從時間上來進行比較,這種方法從未使我失望」.為什麼他特別將長時段從時段理論中抽離出來?三時段說成立的前提是什麼?


簡單來說,布勞岱對歷史時間的定義是:歷史時間的特性是具體的,普遍的.但他也提到「在各種歷史時間中,長時段似乎往往是個麻煩的角色,複雜萬分,而且經常缺乏任何一種組合體」,顯然他也承認有多種的歷史時間,然則這和社會時間的多元性質該如何區別呢?


雖然布勞岱刻意強調他的三種歷史時間是用同樣的尺度來度量的,因此可以毫無困難地相互配合.但不可否認地,不少學者對三種歷史時間缺乏有機的聯繫曾提出嚴厲的批評.


要瞭解三個時段之間是否具有有機的關聯,首先得從«地中海»的整體架構,即所有章節的安排著手.作者在第一篇談「結構」的部分首論山岳,然後以城市收尾.其中原因何在?

因為山岳是結構中最穩定的部分,而城市則是部發動機,它是結構中最易失去平衡的部分.地中海的原始泥塊,平靜水流透過這部發動機反覆運轉.而當它故障時,也就是說發動機轉不動或轉動不規則時,必會使平靜的水流變成一灘死水或波浪滔天,於是便步入本書第二篇所要探討的變動世界.城市和交通代表人與環境的互動,因為城市和道路把空間組織起來它們是人類對抗以及組織空間的成果.因此城市雖屬「結構」,但它是人類活動力量最強的地理空間,遂成為結構中最容易鬆動的部分.總之,城市是條引線,連接結構和趨勢.



再舉個例子來看布勞岱如何拉出一條事件產生於結構和趨勢的動線.在«地中海»第一篇第三章談到「長程的遊牧者」時,作者藉著遊牧者對交戰雙方的支持與否,指出遊牧者的遷移習慣對戰爭成敗的影響.這就牽出了事件和結構的關係.更精彩的例子是第二篇第六章,作者討論一個基督教文明的西班牙如何邁向誕生之路.他從宗教迫害事件的原因談起.西班牙之所以在十五世紀後開始驅逐異教徒 (猶太人和 Morisco ),其中緣故並不能單從政治角度來解釋;其他主要的原因在於西班牙希望重返歐洲,拒絕成為非洲和東方 (類似日本的脫亞入歐論 ),這是一種文明的趨勢.



平心而論,質疑時段之間是否缺乏關聯並無多大意義.事件並不必然會產生於結構和趨勢.Pierre Vilar 就指出 「人們輕率地非常機械地提出這樣一個論點:即法國革命起因於長時段 (十八世紀的經濟成長),中時段 (1774-1788年間蕭條的中間周期) 和短時段 (1789年價格猛升,7月份達到頂點,發生了危機) 三者的偶合.這只是機械地提出一組簡單線性時段作為表示原因的序列.但事實並非如此」.歷史事件發生的「偶然性」是思考因果關係時不可忽略的層面之一.Michel Cartier 來華講學時,曾建議一些概念作為中國歷史學者去發展一種新的年鑑研究方法的基礎.其中與此處所談相關的是「長時段」和「突發理論」(theorie des catastrophes).歷史事件發生的突發性更是線性因果關係所無法涵蓋的層面.


大體來說,布勞岱時段理論所面臨的重大質疑並不只是時段之間是否具備有機關聯,同時也包括其中長時段的性質.Donald J. Wilcox The Measure of Times Past 一書導言中就開宗明義地指出 「長時段的時間不是真正的歷史時間」.

有關長時段的定義出現在«資本主義»的結論裡,這是作者唯一對這個字眼所下的明確定義:「長時段的構成指的是一連串的反復運動,其中包括變異回歸衰退期適應期或停滯期--用社會學家的術語來說,即構成解構重構」.在此,不妨先探究布勞岱是根據什麼來劃分時段?是時間流逝的速度,或時間的長短性質?或者兩者兼具?在«地中海»序言中,他清楚地指出「第一篇所探討的是一種幾乎不會變動的歷史,也就是人與其周遭關係的歷史.這種歷史流動得很慢,變動得也遲緩,不停地週而復始...... 在這種幾乎不動的歷史之上是一種變動速度緩和的歷史...... 最後第三篇,則是傳統的歷史..... 這種歷史變動短暫快速且緊張」.


由此看來,時間的流速才是布勞岱劃分時段的依據.但反觀他對長時段的定義,顯然存在著矛盾.長時段若包括構成解構重構三種活動,那麼在「解構」過程的變動速度必然不會和「構成」時一樣.甚至就如「突變理論」所說,在處於平衡或近乎平衡狀態下的系統裡,要產生巨大的結果,需要有一個巨大的變動.但,若系統中的某種成分猛增,該系統就被推入一個遠離平衡的狀態.此時的系統變得對外在的影響特別敏感,小的輸入能產生巨大而驚人的效果.這個巨大的效果可能是場革命或一種「本質」變化的過程.


很諷刺地,布勞岱對長時段所下的定義,只是使這個麻煩的角色更加不易處理.M. Vorelle 歷史學與長時段一文中曾指出長時段概念勝利的原因,「首先是史學研究領域的改變,其次是史學研究方法和技巧的變化,這兩方面是息息相關的」.但將長時段的出現視為只是新資料的發現和運用的結果並不適當.若無新視野,長時段研究可能淪為一種跨時更長的編年史.

事實上布勞岱為了使長時段研究能夠紮根,遂局部地從地理史學著手;這顯然是針對史家長期忽略的歷史空間而發.誠如 M. Foucault 地理學問題一文中所言:「是從柏格森開始,或者之前?空間被當作是死寂的固定的非辯證的不移動的.相反地,時間則是豐富的多產的有活力的辯證的」.

布勞岱所倡導的長時段地理史學,乃是透過時間來研究空間,賦予空間歷史性 (historicity)
古老的循環時間觀的特徵之一就是凍結時空整合的可能.因此,這種聯結時間與空間的新研究途徑,雖然在後現代的地理學家眼中,仍未達到將空間性與歷史性結合起來發問的境界,但已開拓歷史研究的新視野.


Paul Ricoeur 認為長時段歷史源於歷史學與地理學的連結,這點出了長時段的概念絕不能簡單地理解成把時間拉長,長時段與短時段之間不僅是量的差別,同時也包含質的分異.其實,長時段研究若要建立在堅實的基礎上,首先必須避免兩個陷阱:一是古老的無時間性的決定論;一是否定時間的歷史通則Pierre Vilar 曾一針見血地指出,長時段對史家來說是很有用的.只是一旦完全超乎時間,史學家也就隨之而消失了.Paul Ricoeur 更是毫不保留地譏諷道:「作者 (布勞岱) 也許在事件概念與演變概念的關係上缺乏哲學的考慮,以致不會把他對於時段的偏見引伸到時間本身也會從歷史學家的地平線上消失的地步」.


說得更明白些,布勞岱對長時段的偏重根本已使得整個時段理論形同瓦解.年鑑第三代史家提出「長時段與短時段的新辯證關係」就是企圖解決長時段研究所面臨的困境.偏重長時段以及長時段的時間屬性,這種種問題弱化了時段理論的立論基礎.


總而言之,時段理論若要成立,首先必須打破絕對時間 (即牛頓時間) 的迷思,承認時間的多元性質,甚至如 M. Foucault 所說的「不連續性」。但很顯然地,時段理論的基本架構三時段說和經濟史研究中時間波動的三個層次一樣,在時間的劃分模式上都難免流於過度機械化.

布勞岱曾針對經濟史的時間三層次說提出質疑,認為「人們是否可以希望在其他史學領域 (從社會史開始) 中也移植這種時間的劃分模式呢?」.

事實上,這項質疑對他的三時段說也是合適的.他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發現了時間的不同節奏,但並沒有努力地將歷史中的各種時間交織成一個嚴密協調一致的整體.他偏重長時段與排斥短時段的立場,無異凸顯時間多元化所引發的難題,不同節奏的時間的差異性導致相互矛盾和對抗.


長篇大論布勞岱的時段理論可歸結為一個問題:時間是客觀的存在,抑或是歷史的產物?有多少史家會思考關於時間性疑難(aporetics of temporality)這類形上學的問題?

從布勞岱發表史學與社會科學:長時段(1958),到Michel Vollelle提出「短時段與長時段的辯證關係」(1974)以及Pierre Nora事件史的回復(1974),年鑑學派內部對歷史時間的性質所進行的反省,不僅反映西方史學從2080年代所經歷的幾個重要的轉折,同時也說明史學界對歷史時間的看法始終存在著相當大的分歧。但因分歧而導致誤解和扭曲則實屬愚昧。


誠然,長時段的確有可能把歷史結構化。而對於「個人」布勞岱自己則寫到:「我總傾向於視他為一個被命運決定,而又只有極微薄力量去改變的人」(Braudel:1949,p.1244)

布勞岱的確將人視為心態和地理環境的囚徒。但這豈可與歷史規律和歷史定論主義(historicism)相提並論?!布勞岱的時段理論並非以實現歷史預測以及發現歷史演進法則為其目標。須知時段理論真正的貢獻不在於長時段的研究途徑,而是時空的整合。唯有在此新視野之下,長時段研究可以避免落入任何形式的決定論,甚至淪為跨時很長的編年史。

Peter Burke«
在法國史學革命»中自詡公平地幫布勞岱說了一句話:「布勞岱的決定論不是一元的(simplistic)--他堅持需要多元的解釋......」。這種幫腔其實是淺博無知的作為。


舉例來說,當律則整體論主張,某個物件所遵循的整體性規律不取決於其組成部分所遵循的規律。試問多元決定論的解釋如何發揮?換言之,當部分結合為整體乃意味著新結構、新屬性和新功能的創造,此時究竟誰決定了誰?!

再者,個人縱使可以自由地選擇盡可能生活在人為的體制外,但無論如何都無法自外於地理和氣候環境的限制,這是歷史事實,只有極端人類中心主義者才會否定它。縱使如此,限制終究不等於決定論!歷史的偶然性始終存在於結構崩解的瞬間。

最後必須一提的是,布勞岱時段理論的創新貢獻在於提出以多元時間觀來取代單一、同質和直線的歷史時間觀,之後物理學家普利高津(Ilya Prigogine)1969年所發表的耗散結構理論:承認時間有箭頭;這兩位學術巨人同時在不同領域裏致力於重新發現時間,這豈是偶然?

歷史發展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已爭論長達百年,導致多元和進化的決定論於焉產生。但試問必然性和偶然性,為何非得站在不可協調的對立面?

2017年6月7日 星期三

在裂解與整合之間(一)




在本世紀初,西方尊崇多元社會與多元價值的所謂文明國家開始出現傾向本位主義的言論。The Upside of Down一書的作者托馬斯·荷馬-迪克森(Thomas Homer-Dixon)曾說,無論在美國、英國還是其他地方,人們越是感到不滿和害怕,就會越傾向於堅持自己的團體認同——不論是宗教,種族還是民族。


例如2011年2月5日英國首相卡梅倫就曾說:
英國必須放棄失敗的文化多元主義,取而代之的是堅決捍衛自由的西方價值觀。
這無疑宣示國家多元文化已死亡,同時也說明西方文化正面臨嚴峻的挑戰

但試問西方自由的價值真正主要內涵是甚麼?自由有沒有獨立的價值?自由與平等何者才是根本的價值?歧視穆斯林移民的文化導致恐攻不斷的法國是如何看待作為國家格言的自由、平等、博愛(法语:Liberté, Égalité, Fraternité)?!

事隔多年,當美國選出川普作為領導人那一刻起,多元價值的理想終於正式宣告幻滅。

 在總統選舉中,川普的出線正象徵一個複合性悲劇的展開。主導世界的美國文明無法控制自身發展的速度,一連串的意外讓它開始感到恐懼。高呼
「美國第一」正是自我壯膽的猥瑣心態。這時候的美國人需要的是囂張、獨裁的領導者來消滅異己,讓美國再次偉大。


心理學家Erik Erikson"Wholeness and Totality":A Psychiatric Contribution"一文中,對整體性(entireness)下了一個頗具說服力的定義。他認為整體性有兩種不同類型:
「一是完整性(wholeness),二是全體性(totality)完整性似乎暗指將諸部分,甚至非常分歧的部分,整合成豐富的集合體。作為一種形體(gestalt)而言,完整性特別強調在一個整體裡面,功能分歧和界線流動的諸部分之間的一種健全、合理、有機體式而逐步展開的相互性。反之,全體性則是強調形體具有一種絕對領域。而在對整體輪廓作某種專斷式的描繪後,屬於其內的便不屬於其外,而屬於其外的便不能被容忍而存在於其內。它既絕對地包含一切又完全地排除異己。......當人類由於意外或發展的改變失去一種基本的完整性,便會求助於所謂的全體主義(totalism)來重構自身和所處世界」(Totalitarianism, ed. carl J. Friedrich (New York,1964),p.161)。


2017年英國大選中,英國共產黨以及工會主義及社會主義同盟這兩大極左組織在4月下旬公開表示,在68的大選中全力支持科爾賓領導的工黨組建左翼政府。

工黨影子財相的麥克奈爾除了推薦學習馬克思的《資本論》,還曾在201511月的一次議會辯論中,拿出《毛主席語錄》紅寶書,批駁執政保守黨的經濟貿易政策。這景象彷彿「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蕩。」

  
看來為了終結人的異化而鼓吹共產主義的馬克思,在英國仍有死忠的支持者;他們似乎無視於上世紀實踐其學說的政權都曾掀起一片腥風血雨。

西方布爾喬亞社會出現後所帶來的碎化(fragmentation)和原子化(atomization),是否已經有反撲的勢力?且拭目以待。

2017年6月3日 星期六

背負著巨石的Sisyphus如何感受「荒謬之愉悅」(Sisyphus happy)?



卡繆在 Le Mythe de Sisyphe(The Myth of Sisyphus )一書裡,創造出「荒謬之愉悅」(Sisyphus happy)一詞。並且在書末說,"We must imagine Sisyphus happy"

Sisyphus 如何從千篇一律、毫無希望的情境中感受到愉悅? 身處喪失絕對價值和道德感的後現代,浸淫在主觀的價值理論下的人類,除了追逐利潤和物質享受,究竟還有甚麼值得奮力一搏的理想?!


在此,我們不妨藉著認真思考舒適(Comfort)與快樂(Happiness)的差別;然後,再回頭看背負著巨石的Sisyphus如何感受Sisyphus happy




法國年鑑史學家布勞岱(F. Braudel)曾說:「對于我們史學家而言,一個結構當然是一種構造,一種架構,但更是一種現實。......有些長期存在的結構成為無數世代的穩定因素:它們擋住歷史洪流的去路,阻礙着同時也支配着歷史的流動速度。其他有些結構則很快就消失了。但所有的結構都既是支撑物又是障礙物。障礙物表現為一系列的限制。試想一下打破特定的地理環境,突破特定的生理現實,打破特定的生産力限制,甚至突破特殊精神的局限的困難吧。心態環境同樣也是長時段的桎梏」(Écrits sur l'histoire, par Fernand Braudel, Paris:Flammarion, 1969, pp.50-51)。心態史家 P. Aries 也說:「心態有其內在的動力,那是一種群體的無意識」(l'inconscient collectif)。

沒錯,所有的結構既是支撑物又是障礙物,因此歷史發展的過程中遂充滿了改革與革命

誠如齊美爾(G. Simmel)所說,「文化的內容雖然源於人類為了自身的目的而創造的,但最後卻經由文化本身的內在邏輯,在歷程需要客觀形式的情況下,與原始的目的漸行漸遠」 (參見《文化哲學》頁245-77)。此時便會出現雜音,當不滿的聲音臻至一定的高度就會產生所謂的革命。

但革命的效果通常侷限於破壞外在結構,諸如政治和社會經濟制度。至於心態環境的改變則困難多了。就如Terry  Eagleton所指出的,「事實已證明,剷平一座山會遠比改變父權體制的價值來得容易.與說服沙文主義者放棄他們的偏見相比,複製一隻羊根本就像是扮家家酒.要移除人們心中的文化信念(尤其是那些和認同的不安密切相關的基要主義式信念),會遠比剷除森林還困難」(參見《理論之後》,頁50)。






走筆至此,Sisyphus所背負的巨石終於露出原形。那就是文化賴以維持的「結構」。它在日常生活裡很容易被忽視。就像走馬燈的輪軸,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自轉自地。人們感受到的只是生活歷程裡眼花撩亂的、五光十色的表象。

但為什麼結構乃是必要之惡且以文明橋樑自詡的現代化日本為例來找尋答案。它的文化結構一直是多重的混合的。近代明治維新更是將西方的解放東方的保守混成了一杯臭不可聞的雞尾酒




日本社會長期充斥著光怪陸離的色情小說漫畫、影片以及霸凌的花招刺激的電玩不一而足。說穿了就是沒有自身文化底蘊作為支撐一味以文明橋梁自居的後果到頭來物極必反2015年少子化白皮書公布,日本媒體以醒目標題點出,日本的年輕人已從「草食性」進化成「絕食性」

最近更進一步給予這種追求個人至上者一個新的名詞一一佛系有人認為這是社會原子化(social atomization)的結果,文化深層結構崩解恐怕才是主因


文化的深層結構一旦崩潰人們的生活就像卸下巨石的Sisyphus無所事事且沒有方向那些躲進虛擬世界自得其樂者難道以為日子真的可以這樣輕鬆過

背負著巨石的Sisyphus如何感受Sisyphus happy想想過去的女人如何心甘情願成為全職的家庭主婦,大概可以窺知一二。喜歡高談自由主體意識的現代人瞧不起傳統美德但又無力建構新的家庭倫理。於是憂鬱症躁鬱症一堆和家庭解構相關的心理疾病紛紛出籠。回頭想想如何感受「荒謬之愉悅」不要只知道追求舒適而已









對付煩惱與困惑的捷徑一一使問題消失

    觀念史家Isaiah Berlin  在〈二十世紀的政治理念 〉一文中,談及人類掩蓋問題本質的企圖,雖然自古皆有;但 二十世紀在使用人為方法消除懷疑並貶抑令人不安的問題時,和過去有兩大差別。 第一,比起虛偽地自稱解決問題的反動派和浪漫主義者, 二十世紀人類則傾向犬儒和盲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