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反人文主義到追求"整全"(integrity)
彼是莫得其偶 謂之道樞 樞始得其環中 以應無窮 是亦一無窮 非亦一無窮也 故曰: 莫若以明 凡物無成與毀 復通為一
--莊子 «齊物論»
The second nature, the nature of man-made structures, has no lyrical substantiality; its forms are too rigid to adapt themselves to the symbol-creating moment; the content of the second nature, precipitated by its own laws, is too definite to be able to rid itself of those elements which, in lyric poetry, are bound to become essayistic; furthermore, these elements are so much at the mercy of laws, are so absolutely devoid of any sensuous valency of existence independent from laws, that without them they can only disintegrate into nothingness.
-- Georg Lukács The Theory of the Novel (trans. by Anna Bostock, p.63)
尼采為何在宣告上帝已死的同時,創造了超人(overman, Übermensch)?超人的允諾是預示人死亡的迫近(Foucault)?或只是小資產階級極度理想的呈現(Lukács )?
從思想史的內在理路來看,十九世紀的尼采宣告上帝已死,二十世紀的反人文主義者則宣告人之死,這是否說明了尼采創造超人的動機?超人又如何從這個扼殺人類的文明裡誕生? 或許,反人文主義者的言論只是想凸顯人文主義在實現解放人類的理想上是失敗的,但本身卻無法提供另一出路。
尼采,作為反人文主義思想的主要源頭之一,對啟蒙以降的人類困境確有深切的認知。但是將人類貶抑為是繫於禽獸與超人之間的一條繩索;然後又讚美人的偉大處,就在於他是一座橋樑而不是終點;最後,再以超人誘引人超越自己。這樣的手法,除了反映出找不到阿基米德點(Archimedean point )的焦慮,同時也表示「是甚麼構成人類的處境」這個難解的問題在哲學裡是找不到答案的。
盧卡奇(Georg Lukács)就曾將哲學視為墮落的標記,並且認為「真正整全的文明是不知有哲學的」 (truly integrated civilizations knew no philosophy)。何謂整全?是有機論者和自然主義者所說的整體性(wholeness)?或是宗教思想裡所尋找的「終極與整體實在」?
對分享有機的社會整體觀點的馬克思主義者來說,追求所謂的總體性(totality)只是因為厭惡布爾喬亞社會出現後所帶來的碎化(fragmentation)和原子化(atomization)?
在此,我們不妨先參考Erik Erikson對整體性(entireness)所下的定義。
他認為整體性有兩種不同類型:「一是完整性(wholeness),二是總體性(totality)。
完整性似乎暗指將諸部分,甚至非常分歧的部分,整合成豐富的集合體。作為一種形體(gestalt)而言,完整性特別強調在一個整體裡面,功能分歧和界線流動的諸部分之間的一種健全、合理、有機體式而逐步展開的相互性。反之,總體性則是強調形體具有一種絕對領域。而在對整體輪廓作某種專斷式的描繪後,屬於其內的便不屬於其外,而屬於其外的便不能被容忍而存在於其內。它既絕對地包含一切又完全地排除異己。......當人類由於意外或發展的改變失去一種基本的完整性,便會求助於所謂的總體主義(totalism)來重構自身和所處世界」。(Totalitarianism, ed. Carl
J. Friedrich ,New York,1964,p.161)
若是純就技術這個層面來說,由於它所牽涉到的是人與自然的互動,不可能被化約為「無中生有」(to creation ex nihilo) ,因此理論上不可能有所謂完美的知識。如此看來,觀察自然在各式各樣的整體論裡所扮演的角色似乎是極其重要的關注焦點。可惜的是,近代西方顯學諸如: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結構主義、批判理論等所談論的自然人)都流於抽象,乃屬理念上的高來高去。但為了理解何以人類以及他所生長的環境會走到今日這般光景,還是順著他們的思路走一回。
先就尼采的自然觀談起,他在«偶像的黃昏»裡提到對進步的看法時有段精采的描述:「我也談論有關回歸自然,雖然它所指的並不是真正的一來一往、一成不變,而是指向上升到一種崇高、自由,甚至令人畏懼的自然(nature)和天性(naturalness),這種自然是耍弄,而且是可以耍弄,偉大的任務......」。
進一步來說,人既是自然的一部分,就必須遵從生命自然形態的規範;同時,自然既是超善惡的存在,人也必須敢於像自然般非道德地存在。這是一種反文化的吶喊!然後,他話鋒一轉犀利地質問,第一個現代人--盧梭--站在新時代的開端說是要求回歸自然,但他究竟真正要回歸的是什麼?其實,尼采憎惡法國大革命時的盧梭,主要是針對那種盧梭式的道德:平等說,他認為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毒的毒藥。那簡直就是平庸枯燥的代名詞。
的確,對醉心於第二自然的盧梭來說,指望一個公正的立法者把世界攤平是最符合正義的。對傅利曼(Thomas L. Friedman)來說,這世界也的確平了(參見The World Is Flat: A Brief History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從上述片段看來,尼采對回歸自然的看法是積極的,是一種使命。這與他永恆重現的宇宙論是相呼應的,因為 「永恆化 」是個任務而非無法抗拒的事實.我們自身存在的不斷重複,就是我本身必須渴望的事(參見:The Gay Science)。而符合他心中回歸自然的理想人物則是歌德,他認為歌德所要求的就是總體性,將自己訓練成一個理性和感性,情緒和意志不會分裂的完人。這看來幾乎就是超人的雛形!
回歸自然、總體性、超人,如果這是尼采試圖建構的理想世界,我們似乎可以沿著這條思路來理解整體論(holism)的歷史意義。
概括人類自然觀的演變,從遠古萬物有靈論、目的論到古代中國和希臘的有機論,基本上人對自然的態度是從敬畏崇拜轉趨和諧共處。而有機論的基調就是整體論,人是整個自然的一部分。
至於整體論裡所談論的整體性有兩個公理:一是整體多於部分,換言之,部分的總和尚不足以構成整體性,尚需部分之間的秩序及組織;二是整體先於部分,對整體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各部分,而是使各部分成為整體的秩序和統一性。這不僅說明為何有機論者在社會實踐上往往傾向於保守地維持現狀。同時也預示以進步為主軸的啟蒙時代不得不將有機論拋諸腦後。
近代人類對自然的認識,經由理性的啟蒙、科學的革命終於發生巨大的轉折。機械論的出現把人是整個自然的一部分這個不證自明之理變成問號,同時也把個體從整體中獨立出來,也就是說將人類從生態系統中抽離開來。主體與客體、心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思維,為現代文明支配與控制自然提供了理論基礎。
機械論自然觀自二十世紀初起陸續受到各式的挑戰,最嚴重的指控就是必須為全球性的生態危機負責。於是返歸有機論成為生態批評領域的經典論述。目前看來這是緩不濟急的解毒劑,而有機論者的保守本質也不可能有革命行動。尤其是習慣個人主義風格的現代人,如何呼應以整體論為基調的有機論?
討論至此,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尼采的矛盾,這也是啟蒙之後的人類必須共同面對的衝突。要回歸自然必須承認人是整個自然的一部分,換言之,必須服從於自然律;而要求不斷進步創新突破,則是和講求整體性的有機論相悖。
當然,我們可以重新定義自然來為尼采解套,也可以將總體性範疇限縮在個人總體性(individual or personal totality)。總之,不知從何時起,一個自然,各自表述;自在自然、人化自然、第一自然、第二自然,有如千手觀音,幻化無窮。
且試問盧卡奇為何反對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因為他認為唯有把自然排除於辯證法之外總體才可以理解。這個推論的前提是:自然界不存在總體,自然界缺乏主體性。這下子又引出一個爭論多年的問題:辯證法是否僅僅是歷史規律,它是否也是自然規律?這個問題有個很圓滑的答案,那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不是關於自在自然的辯證法,而是人化自然的辯證法。追尋規律,憧憬總體性皆是人類渴望掌握真理的表現。但誠如Edgar Morin所說,承認總體性是不可能的乃非常重要的真理。
馬克思和尼采一樣都是反人文主義的代表性人物,對總體性也各有堅持。但他們對近代以個人主義為發展主軸的布爾喬亞社會危機所提出的解決方案,其實是製造的問題比解決的還多。尤其重要的是,相對於尼采的果決俐落,馬克思曖昧的反人文主義立場為害尤烈。尼采為了克服人類無可避免的墮落乾脆將未來式的超人展現在世人面前。但為了終結人的異化而鼓吹共產主義的馬克思,卻只能依舊強調他的「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全發展的自然主義,等於人文主義」。就如同沙特所寫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文主義〉般,怎麼看都僅是無奈的申訴。這恐怕只能說數百年來雄據真理霸權的人文主義,已讓無數英雄盡折腰!
馬克思說「人這動物只能在社會裡來發展個體性」,而且「就是社會本身將人製造成人」(just as society itself produces man as man,見《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這正好印證了 Louis Dumont 的觀察:「社會主義裡結合了整體論式和個人主義之層面」(參見«個人主義論集»,頁155)。這同時也表示無論在理論上或實踐上長達一世紀的路線之爭,終究還會持續下去。只不過共產主義已退場,而社會主義也黯然失色。歷史舞台上只剩資本主義體制獨自面對自製的嚴峻生態危機,這實在是對人類最大的嘲諷!
但對某些馬克思的擁護者來說,不必理會沙特對馬克思思想裡的人學空場(man absence)的批判;也不必理會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力圖證明馬克思主義裡的人文主義質素(Henri Lefebvre 甚至想用人文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來重構馬克思思想體系);他們反而積極地想證明構建生態文明的理論依据,就存在于馬克思主義之中。
只不過馬克思究竟如何看待個人、社會和自然這三者之間的關係?《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裡如此寫道:「社會是人同自然界的完美整合--是自然界的真正復活--是人貫徹了自然主義同時也是自然界貫徹了人文主義」(Thus society is the complete unity of man with nature – the true resurrection of nature – the consistent naturalism of man and the consistent humanism of nature)。這種徹底人化的自然觀如何成為構建生態文明的理論基礎?!
至於,何謂生態文明?想要回答這個問題恐怕會和上述「整全」一樣,徒勞無功。道,可道;非常道!只是,人類若欲永續長存,人和自然界的關係終究是必須嚴肅面對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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