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1/23 12:40
時間觀與歷史編纂學的制約關係
時間觀念以及紀年方法的產生,是撰寫歷史著作的基本條件之一.荷馬《史詩》雖是西方史學的源頭,但誠如柯靈烏 (R.G.Collingwood) 所言,沒有時間感的歷史著作,只是一種"半歷史" (quasi-history).人類的活動和思想必須置於某種有系統的時間系統中才得以陳述.但綜觀古希臘史學著作,絕大部份都是以敘述體寫成的「敘事史 」(Narrative),幾乎看不到以編年體寫成的著作.這種敘述體裁源於荷馬史詩,它和《史詩》一樣缺乏嚴格的時間觀.以修昔提底斯 (Thucydides) 為例,他在撰述時往往不寫具體的日期,只用冬季 、夏季這類含糊的時間單位來記事.公元前五世紀的希臘史家 Hellanicus of Lesbos 是第一個意識到歷史著作必須建立統一編年系統的史學家.但嚴格定義的編年史 (chronicle) 卻是直到中世紀才產生.
就中古時代而言,編年史和年鑑 (annals) 最大的不同在於前者儘管也是逐年記事,但它有一種相對統一的紀年方法,那是由耶穌誕生為基準後而囊括各個地區不同的紀年方法.編年史之所以成為中世紀史學的主要體裁,一般歸因於時間觀念的改變.簡單來說,就是流行於古典時代的循環時間觀逐漸為猶太基督教傳統的不可逆線性時間觀所取代.將希臘的時間觀視為是循環的,基督教傳統是線形的,這種簡化的對照為大部份研究歷史編纂學的學者所接受.
但此一觀點顯然也受到質疑. Arnaldo Momigliano 和 Chester G. Starr 就認為這是將哲學時間和歷史時間混淆的錯誤觀點.不管究竟如何,循環時間觀凍結了時空聯結的可能,也瓦解了歷史過程中「進步」的可能.線形時間觀的出現,對人類來說,無疑是項突破.
時間觀對史學發展的影響——從布勞岱的 "時段理論" 談起 (二)
2009/02/03 17:14
基本上,線性的編年時間 (chronicle time) 從中古以降直到二十世紀初,幾乎是歷史時間的同義詞.十九世紀中後期成為主流的實證史學所關心的正是按時間順序展開的特殊事件和個別狀況,認為歷史解釋是局限於遵循文獻所賦予的編年順序,把偶然事件聯繫起來.這種情勢直到年鑑史家質疑「史學家的時間是線性的嗎?」,編年時間才算遭到真正的挑戰.M.Foucault甚至毫不客氣地指出,從線性時間的意識形態連續體中是不可能讀到 "真正的歷史".
在分析編年時間的局限之前,得先瞭解它的特性.Paul Ricoeur按照Emile Benveniste 的說法,將曆法時間(calendar time)視為編年時間;而每種曆法都有三大特性,它們合併起來構成了編年時間的算法:(1) 作為一個新時代開始的基礎事件 (例如耶穌或佛陀的誕生) 決定了其他每個事件繫年的軸心時刻.這個軸心時刻是計算編年時間的原點.(2) 關於這個由基礎事件所限定的軸心,可能沿著兩個方向穿越時間:由過去朝向現在以及由現在朝向過去。...... (3)最後,我們決定了「一組測量的單位,它們足以指出在宇宙現象循環之間的固定間隔」(參閱Time and Narrative , vol. III, 1988, p.106)。
準此,這種編年時間以數學觀念來說是相對的;換言之,它並不是單一、普遍的時間.精確來說,統一的編年時間是十七世紀之後的產物;也就是說,牛頓的絕對時間說出現之後,統一的世界性時間 (uniform world-wide time) 這種抽象的時間概念才得以存在.
布勞岱在討論社會時間(包括自我時間、互動時間、制度時間、文化時間)與歷史時間的區分時,特別強調 「一切事物只有用歷史學家統一的時間才得以記錄下來 (這種時間可以作為所有這些現象的普遍標準),而不能用社會實體的多樣化時間來記錄 (這種時間只是各自作為這些現象的個別標準)」.
什麼是歷史學家的統一時間呢?布勞岱認為這種時間是「非常專橫的,因為它是不可逆轉的,而且隨著地球旋轉的律動而流逝.......對歷史學家來說,萬物都有時間上的開始和終結.這種時間是數學上的 、神聖的時間,是一種易於模擬的觀念,是外在於人--如經濟學家所說的"外來的"(exogenous)--的時間.它推動人們,強迫人們,並且把他們個人的時間漆上同樣的顏色,它是這個世界道地的專橫時間」.
和布洛克一樣,布勞岱也主張歷史時間的不可逆轉和連續性.但不同的是,布勞岱特別強調歷史時間的統一性(uniform).這種統一的時間(即絕對時間) 如何與時段理論的多元時間並存?根據布勞岱的說法,「我們所能辨識的這些不同的時段都是相互依存的...... 長時段 、變動趨勢 、事件都能適切地,毫無困難地彼此相協調,因為它們都是用相同的尺度來衡量的」.這種說法是否能解決問題?尤其是這種說法本身可以成立?下文將就《地中海》一書來分析時段理論的立論基礎.
時間觀對史學發展的影響——從布勞岱的 "時段理論" 談起 (三)
2009/02/04 11:55
時段理論的架構和意義
從觀察傳統史學如何"編製"時間,我們對布勞岱時段理論所產生的學術背景算是有個粗略的瞭解.現在將進一步來討論時段理論成立的基礎.大體上,時段理論的基本架構--三時段說,只有在《地中海》中完整地呈現過,其他重要著作,如《資本主義》等,完全偏重"長時段"研究.他在《資本主義》的緒論中就明白地說道:「我同時使用長時段語言以及根據過去/現在的辯證關係,從時間上來進行比較,這種方法從未使我失望」.
為什麼布勞岱特別將"長時段"從時段理論中抽離出來?三時段說成立的前提是什麼?前文提過布勞岱對歷史時間的定義,簡單來說,歷史時間的特性是具體的 、普遍的.但在 "長時段" 一文中,他又提到 「在各種歷史時間中,長時段似乎往往是個麻煩的角色,複雜萬分,而且經常缺乏任何一種組合體」,顯然他也承認有多種的歷史時間,然則這和社會時間的多元性質該如何區別呢?
雖然布勞岱刻意強調他的三種歷史時間是用同樣的尺度來度量的,因此可以毫無困難地相互配合.但不可否認地,不少學者對三種歷史時間缺乏有機的聯繫曾提出嚴厲的批評.
要瞭解三個時段之間是否具有有機的關聯,首先得從《地中海》的整體架構,即所有章節的安排著手.作者在第一篇談"結構"的部分首論山岳,然後以城市收尾.其中原因何在?因為山岳是結構中最穩定的部分,而城市則是部發動機,它是結構中最易失去平衡的部分.地中海的原始泥塊 、平靜水流透過這部發動機反覆運轉.而當它故障時,也就是說發動機轉不動或轉動不規則時,必會使平靜的水流變成一灘死水或波浪滔天,於是便步入本書第二篇所要探討的變動世界.
城市和交通代表人與環境的互動,因為城市和道路把空間組織起來,它們是人類對抗以及組織空間的成果.因此城市雖屬"結構",但它是人類活動力量最強的地理空間,遂成為結構中最容易鬆動的部分.總之,城市是條引線,連接結構和趨勢.
時間觀對史學發展的影響--從布勞岱的 "時段理論" 談起 (四)
2009/02/04 17:39
再舉個例子來看:布勞岱如何拉出一條事件產生於結構和趨勢的動線.在《地中海》第一篇第三章談到「長程的遊牧者」時,作者藉著遊牧者對交戰雙方的支持與否,指出遊牧者的遷移習慣對戰爭成敗的影響.這就牽出了事件和結構的關係.更精彩的例子是第二篇第六章,作者討論一個基督教文明的西班牙如何邁向誕生之路.他從宗教迫害事件的原因談起.西班牙之所以在十五世紀後開始驅逐異教徒 (猶太人和 Morisco 人),其中緣故並不能單從政治角度來解釋;其他主要的原因在於西班牙希望重返歐洲,拒絕成為非洲和東方 (類似日本的"脫亞入歐論" ),這是一種文明的趨勢.
平心而論,質疑時段之間是否缺乏關聯並無多大意義.事件並不必然會產生於結構和趨勢.Pierre Vilar 就指出 「人們輕率地 、非常機械地提出這樣一個論點:即法國革命起因於長時段 (十八世紀的經濟成長),中時段 (1774-1788年間蕭條的中間周期) 和短時段 (1789年價格猛升,7月份達到頂點,發生了危機) 三者的"偶合".這只是機械地提出一組簡單線性時段作為表示原因的序列.但事實並非如此」.
歷史事件發生的"偶然性" 是思考因果關係時不可忽略的層面之一.Miche Cartier 來華講學時,曾建議一些概念作為中國歷史學者去發展一種新的年鑑研究方法的基礎.其中與此處所談相關的是「長時段」和「突發理論」 (theorie des catastrophes).歷史事件發生的突發性更是線性因果關係所無法涵蓋的層面.
大體來說,布勞岱時段理論所面臨的重大質疑並不只是時段之間是否具有有機關聯,同時也包括其中長時段的性質.Donald J. Wilcox 在 The Measure of Times Past 一書導言中就開宗明義地指出: 「長時段的時間不是真正的歷史時間」.事實上,這些質疑的關鍵在於,當歷史時間由循環 、線性走向多元之際,布勞岱是否有能力解決由多元時間觀所引發的種種問題?
時間觀對史學發展的影響--從布勞岱的"時段理論"談起(五)
2009/02/05 14:13
有關長時段的定義出現在《資本主義》的結論裡,這是作者唯一對這個字眼所下的明確定義:「長時段的構成指的是一連串的反復運動,其中包括變異,回歸,衰退期,適應期或停滯期--用社會學家的術語來說,即構成 、解構 、重構」.在此,不妨先探究布勞岱是根據什麼來劃分時段?是時間流逝的速度,或時間的長短 、性質?或者兩者兼具?
在《地中海》序言中,他清楚地指出:「第一篇所探討的是一種幾乎不會變動的歷史,也就是人與其周遭關係的歷史.這種歷史流動得很慢,變動得也遲緩,不停地週而復始....... 在這種幾乎不動的歷史之上是一種變動速度緩和的歷史....... 最後第三篇,則是傳統的歷史......這種歷史變動短暫 、快速且緊張」.由此看來,時間的流速才是布勞岱劃分時段的依據.
但反觀他對長時段的定義,顯然存在著矛盾.長時段若包括構成 、解構 、重構三種活動,那麼在"解構" 過程的變動速度必然不會和構成時一樣.甚至就如"突變理論" 所說,在處於平衡或近乎平衡狀態下的系統裡,要產生巨大的結果,需要有一個巨大的變動.但若系統中的某種成分猛增,該系統就被推入一個遠離平衡的狀態.此時的系統變得對外在的影響特別敏感,小的輸入能產生巨大而驚人的效果.這個巨大的效果可能是場革命或一種 "本質" 變化的過程.
很諷刺地,布勞岱對「長時段」所下的定義,只是使這個麻煩的角色更加不易處理.M. Vorelle 在〈歷史學與長時段〉一文中曾指出長時段概念勝利的原因,「首先是史學研究領域的改變,其次是史學研究方法和技巧的變化,這兩方面是息息相關的」.但將長時段的出現視為只是新資料的發現和運用的結果並不適當.若無新視野,長時段研究可能淪為一種跨時更長的編年史.
事實上布勞岱為了使長時段研究能夠紮根,遂局部地從地理史學著手;這顯然是針對史家長期忽略的 "歷史空間" 而發.誠如M. Foucault 在〈地理學問題〉一文中所言:「是從柏格森開始,或者之前?空間被當作是死寂的 、固定的 、非辯證的 、不移動的.相反地,時間則是豐富的 、多產的 、有活力的 、辯證的」.
時間觀對史學發展的影響--從布勞岱的 "時段理論" 談起(六)
2009/02/06 14:32
布勞岱所倡導的長時段地理史學,乃是透過時間來研究空間,賦予空間歷史性 (historicity).古老的循環時間觀的特徵之一就是凍結時空整合的可能.因此,這種聯結時間與空間的新研究途徑,雖然在後現代的地理學家眼中,仍未達到將空間性與歷史性結合起來發問的境界,但已開拓歷史研究的新視野.
Paul Ricoeur 認為長時段歷史源於歷史學與地理學的連結,這點出了長時段的概念絕不能簡單地理解成把時間拉長,長時段與短時段之間不僅是量的差別,同時也包含質的分異.其實,長時段研究若要建立在堅實的基礎上,首先必須避免兩個陷阱:一是古老的無時間性的決定論;一是否定時間的歷史通則.Pierre Vilar曾一針見血地指出:「"長時段"對史家來說是很有用的.只是一旦完全超乎時間,史學家也就隨之而消失了」.Paul Ricoeur 更是毫不保留地譏諷道:「作者 (布勞岱) 也許在事件概念與演變概念的關係上缺乏哲學的考慮,以致不會把他對於時段的偏見引伸到時間本身也會從歷史學家的地平線上消失的地步」.
說得更明白些,布勞岱對長時段的偏重根本已使得整個時段理論形同瓦解.年鑑第三代史家提出 "長時段與短時段的新辯證關係" 就是企圖解決長時段研究所面臨的困境.偏重長時段以及長時段的時間屬性,這種種問題弱化了時段理論的立論基礎.
總而言之,時段理論若要成立,首先必須打破絕對時間 (即牛頓時間) 的迷思,承認時間的多元性質,甚至如 M. Foucault 所說的 "不連續性".但很顯然地,時段理論的基本架構三時段說和經濟史研究中時間波動的三個層次一樣,在時間的劃分模式上都難免流於過度機械化.
布勞岱曾針對經濟史的時間三層次說提出質疑,認為「人們是否可以希望在其他史學領域 (從社會史開始) 中也移植這種時間的劃分模式呢?」.事實上,這項質疑對他的"三時段說" 也是合適的.他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發現了時間的不同節奏,但並沒有努力地將歷史中的各種時間交織成一個嚴密協調一致的整體.他偏重長時段與排斥短時段的立場,無異凸顯時間多元化所引發的難題,不同節奏的時間的差異性導致相互矛盾和對抗.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